叶嘉莹吟诵让古典诗歌生命延续

关于中国古典诗歌,曾有人问我:现在没有人喜欢古诗,大多数人也不赞成吟诵,那么,中国诗歌会灭亡吗?我以为不会。中国古人作诗,是带着感情而写的;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出来。 目前中国正在提倡吟诵,这是非常好的事情。不过,有些年轻人没听过古人吟诵,常把吟诵与朗诵或歌唱混为一谈。虽然唱歌很好听,有节拍、韵律,学起来也更加容易,但那并非传统的吟诵。 中国的传统吟诵是结合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特色,经过一个必然的、自然而然的演化过程所形成的一种吟诵的音调,虽然现在听来会觉得奇怪、甚至于单调,但是却为中华民族所独有。 中国语言文字的特色 中国语言文字最大的特色是“独体单音”,不似西方的拼音语言。比如,我们说“花”,属于单音,一个声音;独体,一个方块字。但是英文的flowers是由很多音节组成的。这种独体单音的语言文字特色为我们所特有,因此只有中国才有吟诵,而这样的特色也形成了一个要求,即中国的诗歌语言一定要有节奏。 独体单音的语言文字要形成节奏感,最简短、最原始的一种句式就是四言体。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《诗经》就是以四言句式为主,比如《诗经》第一首诗——《关雎》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两个字一个音节,这就是有节奏的、最短的句子。这种句式并非是强加的规定,而是自然形成的。因为一个字没有音节,两个字或三个字,音节还很单调,四个字才有双音节。 以独体单音的语言文字寻求一种诗歌语言的节奏感,中国诗歌自然就形成了对诗句吟诵时之节奏顿挫的重视。一般,四言诗节奏以二、二之顿挫为主,五言诗以二、三之顿挫为主,七言诗就以二、二、三之顿挫为主。 此外,因中国语言文字之独体单音的性质,要在形式方面产生一种抑扬高低的美感效果,那么声调的讲求必然是一项重要的要求。把吟诵时声律的自然需求加以人工化,就形成了近体诗的平仄声律。而近体诗格律的完成,也正是为了吟咏诵读的需要。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 中国古典诗歌自始即以其能予人直接的感发之力量为最基本的特色。说到作诗,一定是“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”,即看到外界的景物情事使内心感动,然后用诗歌表达出来。作者看到了外部的景物,进而引起了内心的感动,然后写出诗作。所以说,人心是不能够死的。辛弃疾有两句词:“一松一竹真朋友,山鸟山花好弟兄。”意思是,每一棵松树、每一根竹子都是我的朋友,山上的一只鸟、一朵花都是我的弟兄。人就要有爱惜和关怀宇宙万物之心。 到了南北朝,钟嵘《诗品序》中说: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。”他认为天地间阴阳二气的运行感动了万物,万物的生长变化又感动了人心,引起人性情的摇荡,而借以表现这种感动和摇荡的最好方式就是诗歌。 钟嵘所认识的诗歌,其本质乃是心物相感应之下发自性情的产物。所谓心与“外物”的相感,乃是兼有外界时节景物(物象)与个人生活遭际(事象)二者而言的。使人心动的,除了外在的、大自然的景物外,人世之间的死生离别的现象更加使人心动。如杜甫写在天宝乱离年间的诗歌: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”如果看到沿途有饥饿冻死的人,难道不会关心吗?所以,这就是我们学习作诗的一个真正的动机和兴起。学习诗,不仅使人心不死,更可以使人对宇宙万物、对社会人事有一种关怀。 作诗的方法:赋、比、兴 中国古人作诗的方法有三种:“赋、比、兴”。这三种最基本的表达方式不仅指表达情意的普通的技巧,更是对于情意感发的由来和性质的一种基本的区分。 所谓“兴”,就是由物及心,人心由外物而引起内心的感动。外物,是指大自然的景物。所谓“比”,就是由心及物,内心先有一种情意,然后用外物来表述。所谓“赋”,就是即心即物,内心有怎样的感动,直接表达出来,不借用外物。 这三种表达方式,除去“赋”是以直接对物象的叙述以引起读者的感发以外,“比”和“兴”都是重在借用物象以引起读者感发的。一般说来,“比”的作用大多是“心”的情意在先,借比为“物”的表达在后;而“兴”的作用则大多是“物”的触引在先,“心”的情意感发在后。 此外,“比”的感发多含有理性的思索安排;而“兴”的感发则多由于感性的、直觉的触引,不必有理性的思索安排。可以说,前者的感发多是人为的、有意的;后者的感发则多是自然的、无意的。中国古典诗歌以兴发感动为主要特质,如果就这一点而言,那么较之于“比”的经过思索的感发作用,“兴”所代表的直接感发作用则更能体现中国诗歌的特质。 中国诗歌体式的演进 在中国悠久的诗歌历史中,诗歌的体式经过了很多的演变。前面所讲的《诗经》主要是四个字一句,经过发展,有了南方的《楚辞》。 (一)以《楚辞》中之第一篇屈原所写的长诗《离骚》为例: 帝高阳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。摄提贞于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。 这里的“兮”字是语助词,相当于今天的“啊”,是发声之词。且“兮”字前后各有六个字,是很长的句法。但《离骚》的这种体式,并没有被后代诗人继承,而是由后赋的一些人继承了这种体式。至于后代诗人所继承的,则是《楚辞》中《九歌》的某些体式。如《九歌少司命》中的句子: 入不言兮出不辞,乘回风兮载云旗。 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。 七字一句的体裁影响了后代的诗歌。每句中间都有一个“兮”字。项羽和刘邦的诗就运用了这种体式。比如,项羽的《垓下歌》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。”刘邦的《大风歌》:“大风起兮云飞扬。威加海内兮归故乡。安得猛士兮守四方。” (二)到了东汉,诗歌的体式就发展为只第一句有“兮”字。以张衡《四愁诗》为例。 其一 我所思兮在太山。 欲往从之梁父艰, 侧身东望涕沾翰。 美人赠我金错刀, 何以报之英琼瑶。 路远莫致倚逍遥, 何为怀忧心烦劳。 每一首诗的第一句,都带有“兮”字,这是受到《楚辞》的影响;而且四首诗连起来读,每一首的第一句又都是一个往返的重复,这是采取了《诗经》的方法。 (三)到了曹魏时期,曹丕写出一首完整的七言诗——《燕歌行》。 秋风萧瑟天气凉,草木摇落露为霜。 群燕辞归雁南翔,念君客游思断肠。 慊慊思归恋故乡,何为淹留寄他方。 贱妾茕茕守空房,忧来思君不敢忘, 不觉泪下沾衣裳。援琴鸣弦发清商, 短歌微吟不能长。明月皎皎照我床, 星汉西流夜未央。牵牛织女遥相望, 尔独何辜限河梁。 读过此诗就能发现,诗歌的每一句都押韵——“凉、霜、翔、肠、乡、方、房、忘、裳、商、长、床、央、望、梁”,这是楚歌的方法。这时候的诗歌体式还没有摆脱楚歌的影响,七言诗并未发展成熟。 (四)汉朝时期,诗歌又产生了一种新的体式:乐府。乐府也有采自民间歌谣的杂言体,但更可注意的是一种以五言为主的体式,如李延年的《佳人歌》: 北方有佳人,绝世而独立。 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。 此诗为五字一句,其中“宁不知倾城与倾国”,虽八字一句,但“宁不知”为衬字。这基本就是五言诗了,之后的诗歌继承了这一体式,没有衬字,形成完整的五言体式,如《行行重行行》: 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 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 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。 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 相去日以远,衣带日以缓。 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 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 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 此诗是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的第一首。描述的是:女主人公与所爱的人分离,日夜思念,并期盼所爱之人能早日归来。关于《古诗十九首》的时代与作者,过去曾有不少争议,一般说来大约是东汉后期建安以前的作品。 从《诗经》的四言体式,到《离骚》,再到由《楚歌》形成的各种体裁,《乐府》的五言,及至成熟、完整的五言诗的出现。这便是中国诗歌体式形成发展的大体过程。 上一页 1 2 下一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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